來源/看天下實驗室

作者/譯蔚

(資料圖)

編輯/Stella

前言

一年多以前，王錚從北大附中校長的崗位突然“下課”，引發(fā)了巨大的爭議和猜測，但他一直保持沉默。

王錚在北大附中的教育實踐被稱作“中國基礎教育體系最激進改革”，本刊也曾刊發(fā)報道《最具爭議的北大附中校長下課：是功臣，還是罪人？》。

直到最近，王錚以一名鄉(xiāng)村學校校長的身份發(fā)聲。

王錚是中國教育的“異類”。這一次他再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，沒有選擇入職名校。他之前長期工作的深圳中學、北大附中都是中國最頂尖的中學。

而這一次，他告別城市，來到了北京郊區(qū)的一所鄉(xiāng)村學校——平谷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。

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前身是平谷區(qū)峪口中學，學生大多來自周圍的村莊。王錚沒有選擇新建一所學校，而是接管峪口中學，并將其和峪口鎮(zhèn)中心幼兒園、峪口中心小學等區(qū)域內已有學校統(tǒng)籌改造成一所十五年一貫制新型學校—— 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。“如果不從改變一所典型的舊學校入手，其探索出來的道路就缺少復制和推廣的意義。”王錚在接受2013級北大附中校友劉周巖采訪時說道。

這篇刊發(fā)在“新校長傳媒”上的報道是王錚的一次官宣，也是一份招聘啟事——給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延攬人才。

這所學校的定位是鄉(xiāng)村振興的新型學校，尊重發(fā)展的全人教育。

去年6月，王錚與平谷區(qū)簽訂了一份長達8年的合同，他要做一份長期的事業(yè)。年近六十的他開始全新的挑戰(zhàn)。

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引進北大附中的書院制，目前初一、初二學生成立了四大書院。

王錚希望通過對一所鄉(xiāng)村舊校的改革，探索當下中國教育痛點的解決之道：鄉(xiāng)村教育薄弱、城市教育內卷、普職分流唯分數論……

“如果學生都‘跑了’，我把農村的學生全都送去城里了，我不覺得那就是教育的成功。”

自由的教育，不僅適合城市孩子

改革從去年9月開始。

令學生們喜悅的第一件事是不用排隊了——不用排隊去升旗，不用排隊走出校園，不用排隊進入食堂……

去年下半學期開學伊始，從老師和校長口中，他們聽到改革后的校園從“軍事化管理”走向“自主化管理”。

學生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，“考驗自控能力”，在此之前，他們從未想過“老師可以不管自己”。

初次見到峪口中學的學生時，方超感到“震撼”：他們按固定路線，排隊到食堂，一路默不作聲。

方超曾長期任教于北大附中，現在也追隨王錚來到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擔任黨總支書記，負責日常教育教學工作。他本想像在北大附中那樣，請學生喝個咖啡，聽他們聊聊自己最近的生活，但在這所學校，由于長期半軍事化管理，每個人都很安靜，問一句答一句。

“學生們很禮貌，但我感到這種禮貌并不是出于個人素養(yǎng)，而是長期規(guī)訓的一種條件反射。”方超說。

改革前，老師會讓賴床的學生拖一個星期的宿舍地板，讓內務不整潔的學生在眾目睽睽下接受羞辱。王宇是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一名初二住宿生。有一次，因為床單有褶皺，他受到懲罰——背著被子去吃飯、到教室。直到中午，他才能帶著被子回到宿舍。

當時，班里有不少同學背著被子流浪過。回想當時的場景，王宇仍覺得“特別丟臉、特別尷尬”。擔心“老師再次看自己的被子不順眼”，有段時間，王宇干脆在教室呆著，不回宿舍睡午覺。

改革后，不按時起床，不會再有懲罰，老師會拉開窗簾，叫學生起床。床單疊得不整齊也不會挨罰。

“現在社會上普遍的教育可以稱為工業(yè)化模式的教育，班級統(tǒng)一授課，按一個人才標準、一個模子來培養(yǎng)人，這是在塑造死的材料，把人做成了一個工具性的東西。我希望教育不是工業(yè)的，而是農業(yè)的。人本身是種子，教育是生長的過程，就是要尊重生命的規(guī)律。我們把學生的差異視作一種財富，去保護、去培養(yǎng)，而不是要去消除、抹平。”王錚說。

下午4點多下課后，一些學生在修繕過的操場上踢足球。一位初一學生告訴我，他喜歡踢足球，這件事讓他的身體得到鍛煉，還讓他變瘦了。踢了一學期足球后，他的體重輕了五六斤。課后服務，他還選了地理補差、歷史興趣小組和跆拳道。

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的課后服務采用了新型的自主選課制度。學校打破了年級、班級界限，學生根據自己的興趣選出喜歡的課程。一共有59項課程，包括藝術、體育、科技課，也有針對文化學科延伸和提高的課程。每個學生有500個選課幣，一個人為某課程分配的選課幣越多，便有更大幾率選中該課程。

這讓學生很新鮮，“選課不是到大學才開始的嗎？”課程多得讓學生眼花繚亂，既要顧及文化課學習，又要考慮自己的興趣愛好。

每個課程都有人數限制，會有學生選不上的情況。沒有選到自己喜歡的科目，便會被刷下來，參與第二輪選課。如果自己非常想學一門課，但落選了，還可以給老師寫小紙條，看能否“打動”老師。如果打動老師，老師可以直接破格錄取學生進入這門課。

但是如果選擇了，就要對自己的決定負責。這也是很多學生第一次體會到自主性。有學生既選了數學培優(yōu)，又選了數學答疑補差，結果發(fā)現兩個都不適合自己，但也得上下去。

“初中的這次選課或許是我們大部分人，人生中第一次面臨比較重要的選擇，彼時我們的經驗或許不成熟。”初一（1）班李子軒在學校公眾號上寫道，“但是通過這次選擇，許多人知道了選擇是不可改變的，既然選擇了，就必須要做下去。會有第二次選擇嗎？一定會有。”

為邊緣的大多數人辦教育

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還延續(xù)了北大附中特色的書院制。這是一個校園社交團體，學生以自治、自我管理方式進行書院活動。

現在學校有四大書院，兩個班級組成一個。書院會舉辦各種比賽，籃球比賽剛剛閉幕，接下來是英語配音大賽、足球賽。

曾經北大附中惹人艷羨，但大家都會說，因為是北大附中，資源豐富。在這所鄉(xiāng)村學校，王錚要積極主動地去爭取資源。

王錚和平谷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第一次一起出現在公眾視野是去年3月。除了平谷區(qū)委書記唐海龍，王錚身邊還站著小米集團董事長兼首席執(zhí)行官雷軍等企業(yè)界人士。

平谷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成立的背景是，在鄉(xiāng)村振興的國家戰(zhàn)略下，平谷區(qū)被確立為國家農業(yè)科技創(chuàng)新示范區(qū)。平谷區(qū)對這所學校寄予厚望，希望通過優(yōu)質的教育帶動鄉(xiāng)村振興的發(fā)展。

王錚在試圖攻克鄉(xiāng)村學校長久的頑疾。改革前，學校的資源遠沒有得到最好的利用：

學校投資數十萬的地理教室早已落灰，沒有培訓，老師們不知如何使用那些設備，偏向應試的教學方法也沒有真正使用先進設備的需求；

學校規(guī)劃時，做了上千萬的信息化項目，卻沒有專業(yè)的運維人員和服務，無線網絡AP部署后在空轉，現在已無法使用，買的軟件從來沒有培訓使用過；

學校還配套建設了游泳池，但沒有資金購買設備和運營，自建成第一天就從沒放過一滴水，成了一個“游泳坑”。

這個問題不僅存在于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，也是很多鄉(xiāng)村學校的現狀。這無疑進一步拉大了鄉(xiāng)村和城市教育資源的差距。

據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公眾號，利用爭取到的千萬級資金，學校將空置的游泳館變?yōu)槭覂润w育和藝術場館。操場不再是泥濘的土地，變?yōu)槿斯げ萜骸⑺苣z跑道，還配備了25米比賽級燈光照明。學生宿舍樓也加裝了淋浴設施。

更大的問題是缺乏優(yōu)秀的師資。因超編嚴重，峪口中學已近十年沒有招聘過新教師。學校沒有靈活的費用開展特色教學活動，也無法更好地維護和利用學校的硬件資源。

因此，2022年9月起，平谷區(qū)計劃通過三年時間，以教師交流、輪崗等方式將學校的老師調整到正常的編制數，打破原來因超員無法新聘教師的惡性循環(huán)。

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目前正在招聘教師。自2023年起，學校將按照每年20人的計劃引進新教師，為新建高中做人才儲備，同時優(yōu)化、改善師資結構。新招募的教師除了在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擔任教師外，還將和王錚合作，研發(fā)有潛力推廣至全國的課程體系。

這次招聘給出的待遇是十分豐厚的，不僅解決北京戶口，而且薪資也比肩北京國際學校，還提供公寓。

不再中考分流，不一定都要去上大學

對于低年級的學生，校長也會提醒，學校管得松了，但大家不能光想著玩，也要抓緊學習。

分數始終是繞不開的話題，尤其是現在初中生面臨的中考分流問題。這也是絕大部分家長關心的問題。

我問一位初一的學生，學校改革后，自由時間變多了，是否擔心自己的成績下降。她說，“如果學習成績下降，那說明對自己管理得不夠嚴格。”改革這半年，她的成績幾乎都是優(yōu)秀。

如今，這所鄉(xiāng)村學校剛迎來改革后的第二學期。它的未來必然還面臨很多挑戰(zhàn)和挫折。比如，王錚在北大附中任職時出現的“自由的限度”的問題，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之爭。還有，鄉(xiāng)村家庭的需求如何與教育家的理念結合？

蔣佳佳是王宇的母親。她在村委會工作，丈夫開卡車，不常回家。談到給孩子更多自由，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，蔣佳佳皺著眉頭擺擺手：“自覺不了！”

我和她說起王宇被體罰的事情，蔣佳佳覺得在不打壞孩子的前提下，都沒有關系。她認為初中的孩子像一棵小樹，要管理，否則就會長歪。因為完不成作業(yè)、打游戲，她也會用拳頭和棍子打王宇。“語言無法解決的事，要用武力解決。”她和兒子偶爾談心，告誡他不要總玩手機，該中考了，要勤奮學習。這種話聽多了，王宇也覺得煩。

蔣佳佳希望兒子能上普通高中，然后繼續(xù)念大學。她自己是職高畢業(yè)，學了一些計算機的皮毛知識。她覺得從很多職業(yè)學校畢業(yè)，學不到什么。

孩子上普高，讀大學是很多家長的期待。在聊天中，一些家長覺得，不管學校怎么改，成績是最重要的。

但王錚想帶著這所學校走另外一條路。在王錚的規(guī)劃中，這所十二年一貫制學校是“5+3+4”的學制，高中四年又分為“2+2”，即前兩年通識教育，后兩年學生根據不同方向與目標分流——既可以準備高考，也可以進行職業(yè)教育，畢業(yè)后直接工作。

王錚希望改變如今根據中考“上下”分流的方式，只有道路的不同，沒有好壞的差別。“目前國內的制度更接近德國，分流較早，就是通過中考，你高過這個線一分就去上普高，低它一分就去職高。對十四五歲的孩子，命運就在那么一兩天決定了，沒有經歷自我認識、自我發(fā)展、自主選擇的過程。”

這樣“普職”結合的綜合性高中在國內尚屬罕見。這樣的嘗試必然需要更多政策上的支持。所以在“新校長傳媒”的那篇訪談中也特別強調了王錚的另一個身份——十三屆全國人大教科文衛(wèi)委員會中唯一的中小學校長委員。“平谷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的設立與探索得到了力圖革新的平谷區(qū)委區(qū)政府及北京市教委的鼎力支持。這種‘上下合擊’的方式，讓原本看上去難以被撼動的體系有可能被撕開一個口子，蹚出一條全人教育與鄉(xiāng)村振興的新道路。”

為了讓學生更好地探索自我，農業(yè)中關村學校計劃在初中階段引導學生們多嘗試和發(fā)展不同的興趣愛好，不定向開展一些社會實踐，讓學生在過程中探究和認識自己的個性與潛能。

然后，再通過高中課程的學習提高自己的認知水平和綜合能力，輔以專業(yè)選擇、行業(yè)體驗、職業(yè)發(fā)展等更加系統(tǒng)的生涯規(guī)劃教育，完成普通高中文化課程的同時發(fā)展自我認知。

在王錚看來，不可能所有人都城鎮(zhèn)化，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去上大學。“本質上來說，大學也不是學生走向社會的唯一道路，職業(yè)才是走向社會的根本，技能才是生存生活的基礎，既使上大學也不都是上學術性研究型的大學，大學也還要有技術型、應用型、職業(yè)型大學，這些應該說都是不同類型的廣義的職業(yè)教育，要分出清晰的層次。”

在具體的職業(yè)教育中，很重要的一點是邀請企業(yè)參與，把學校教育和企業(yè)的選人用人結合起來，要讓企業(yè)根據他們的需求來幫助學校明確培養(yǎng)方向和出口。

關于農村孩子選擇去城市，不留在鄉(xiāng)村，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王春光在第二屆《教育研究》論壇上談到：“目前的鄉(xiāng)村教育起不到為鄉(xiāng)村振興留住和吸引人才的作用，真正能提供人才的教育是高中（含職業(yè)教育）及以上教育。但高中及以上教育中為農教育比較少。”

王春光認為，培養(yǎng)出來的人才愿意到農村發(fā)展，需要相應的政策支持，包括人才獎勵政策、創(chuàng)業(yè)支持政策、發(fā)展和成長體制、風險防范政策和體制等。

據中國人社部，2023年，中國高校畢業(yè)生將達到1158萬人，招工難、就業(yè)難并存的結構性矛盾依然突出。這是去年高校畢業(yè)生數量首破千萬后的又一新高。甚至，在北京，今年碩博畢業(yè)生人數首次超過本科畢業(yè)生。

“像現在這樣所有人都去上大學乃至考研，但是又沒有從中學到職業(yè)和生活所需的技能，是不合理的，這從全國的人口、就業(yè)情況就能看出來。讓農村孩子都去卷高考，就和之前海淀大家都去卷北大、藤校是一樣的。這都是零和博弈，有人去了別人就去不了，整體的收益是沒有增加的，但在這個過程中所有人都因為這種競爭喪失了教育本身的東西。”王錚說。

中國的城鄉(xiāng)二元結構還會長期存在，如果所有人都擠在城市里，擠在格子間，就會出現越來越多脫不下長衫的“孔乙己”。

這一次招聘，王錚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加入，他相信在這里大有可為。他也希望從這里畢業(yè)的學生能服務于本地發(fā)展，在本地扎根。“如果學生都‘跑了’，我把農村的學生全都送去城里了，我不覺得那就是教育的成功。”